《武汉工程大学学报》  2009年08期 71-75   出版日期:2009-08-28   ISSN:1674-2869   CN:42-1779/TQ
《华盛顿广场》的主题表现手法


一、引言《华盛顿广场》(Washington Square)属于詹姆斯的早期作品,作为缩影,见证了纽约市甚至整个美国的经济变迁。正如Freedman [1]考证介绍,1835年华尔街失火后重建,基于经济压力,曼哈顿作为中心地区急剧膨胀。1837-1857年之间,美国经济增长渐快,货物出口增多,市场商业发展较快。新市场的兴起基于对铁路交通的投资扩大;而铁路的发展正是美国资本主义经济蓬勃发展的表征。这段时期美国由自给自足的农业手工业经济逐渐过渡至以工厂运作为主的工业制造经济。在小说结尾处,斯洛泼医生去世于19世纪50年代早期,正值美国内战爆发。各种因素引起生活模式,文化价值观的急剧变化。在随后的七八十年代,美国进入了所谓的“镀金时代” [2]。一方面美国早期的爱默生式的道德精神继续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追求实际利益的实用主义。另一方面以詹姆斯、马克·吐温为代表的文人选择逃离当时的美国,旅居国外,以看似逃避的方式关注美国文化的变迁。从这个意义上讲,《华盛顿广场》是詹姆斯旅居英国时期对美国本土逝去的文化传统的反思,同时也表示出作者对新生资本主义带来的负面影响的质疑与讽刺。二、人物内心的主观真实詹姆斯小说的现代性首先表现在其关注点和创作视角的变化,詹姆斯已经从传统小说家们所关注的外部世界的客观真实和人际关系的复杂变化转向人物内心世界的主观真实和心理冲突的尖锐微妙[3]。他的小说情节不取决于外部世界的偶发事件,而在于人物的意识,即内心世界的变化,要着重表现的不是人物的所作所为,而是所思所感。这一特性,首先体现在小说的主题上。单纯与世故的冲突,道德同金钱的较量是文学作品中的一个母题,这类主题通常是通过文学人物中的“三角关系”表现出来的:一个纯洁善良的化身,通常是一个年轻女性有希望在继承一大笔财富后成为一个年轻的女富翁;一个为追求财富而不择手段的年轻的追求者,企图以爱情为诱饵,以婚姻为长线,钓到女主人公的财产,从而跻身于上流社会。这对关系中,往往有另外一个人物,通常是女富翁身边至亲的朋友,却在整个矛盾冲突中扮演了出卖的角色。这个文学母题在其他文学作品中都有相似的讨论,如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司汤达的《红与黑》以及以其他詹姆斯式小说,如《贵妇画像》、《黛西·米勒》和《鸽翼》等。詹姆斯对这个文学母题的诠释加入了美国本土的特色。无论是场景描写,风俗习惯的描绘,还是在凯瑟琳这一角色的塑造上,詹姆斯都寄托了他对纽约市旧有的秩序风俗[4]的留恋。凯瑟琳作为故事的女主角,具有纯洁性和悲剧性两方面。不像传统中的女主角那样优雅高贵,她偏偏体格强健、其貌不扬,更像一个现代作品中的“反英雄”(antihero)[5]的形象。凯瑟琳的出场即从悲剧开始:[6]150她的出生以哥哥和母亲的死亡为前序;她唯一最爱的父亲,却因为她的长相气质不符合头等社会的标准而对她不仅不管不问,更是讽刺挖苦。但凯瑟琳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冷酷而怪罪他,反而始终尊敬爱戴他。在莫里森出现后,凯瑟琳不仅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任何的帮助,反而被父亲嘲笑。当爱情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她没有采取任何过激的,可能会伤害父亲的举动。甚至最后,汤森德离开,她悲恸欲绝,但表面上仍风平浪静,为了自己的自尊,更为了不让父亲生气。如果说凯瑟琳的单纯不足以让她对汤森德的阴谋有所防范,那么来自自己至亲父亲的伤害更让她值得同情。当自己的爱情遇到来自父亲和情人两方面的压力时,凯瑟琳始终以德报怨,以自己对爱情对亲情的绝对信任包容来自两边的伤害。凯瑟琳的纯洁是造成她悲剧性的原因,她的恭谦温顺使她受到了来自父亲和情人的伤害。詹姆斯把凯瑟琳塑造成道德规范的象征,并让她在受到世故狡诈的伤害时表现得无能为力,借此说明社会的价值取向出现了问题,过去那个纯洁的社会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世故自私。单纯遭遇迫害,道德已经越来越沦为世故金钱的牺牲品,而詹姆斯却在这个问题上显得很无奈[7]。他只是问题的提出者,却并没有给出答案,表现了他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迷茫。这一点突出体现在小说的结尾上,凯瑟琳在认清事实的真相后,她保持了自己的品德;她把痛苦埋在心里独自承担,她在自己的自尊和对父亲的爱中间保持平衡。她对父亲的爱已经由最初的盲目变为对道德的坚持。经历之后,她了解到世界不如她想象那样,她所采取的措施是逃避——她每天在阁楼上绣东西,以此填补生与死之间的空白,作为保护自己的方式。她牺牲了自己可能的幸福保持了自己的品德,终于也赢得了大家的尊重。最后当莫里森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可以抑止自己的感情,冷静地拒绝。一方面,我们可以理解为,通过拒绝,詹姆斯让凯瑟琳的性格得到了升华,同时对凯瑟琳来说这是另外一种胜利,虽然来之不易。但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出回避世故的外在世界,回归安静纯洁的内心世界也许是美德与道德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出路,也许只有这样才有保持美德的可能性。詹姆斯的无奈体现出他对逝去传统和道德的留恋,以及他对现代化社会一切以财富金钱为目的的不满。第8期项方:《华盛顿广场》的主题表现手法
武汉工程大学学报第31卷
凯瑟琳表现出的诚实憨厚、恭谦温顺等品质,看起来与社会发展所要求的聪明、理性、实际等格格不入,却代表了旧传统的美好品德。为了突出对逝去的美德的怀念,詹姆斯在小说中描写了斯洛泼医生、莫里森、佩尼曼太太的世故诡诈自私,以及他们对凯瑟琳单纯善良的迫害。詹姆斯一改传统小说的做法,验证了自己的理论,“捕捉复杂的心理活动”以展现小说的“真实之感”,而这也是一部小说“至高无上的品质”。[8]”小说开篇伊始,斯洛泼医生便以一个成功人士的形象登场。作为医生,他的职业既符合美国发展所要求的实用主义,又闪烁着科学所代表的所谓理性之花。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斯洛泼医生的实用主义被证实是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的世故老道,他的理性让他冷酷近似残酷。斯洛泼医生的形象体现在他的双重身份中。在故事中,斯洛泼医生充当了背叛的角色。医生的职业应该是救死扶伤,应该充满了同情心,詹姆斯塑造的斯洛泼作为医生和父亲的形象与读者的经验形成反差,加深了讽刺意味。同时这一形象把世故冷酷与单纯善良的矛盾从社会引入家庭内部,用一个尽人皆知的场景表现不为人熟稔的冲突。这种极端化的矛盾造成读者的心理上的冲突,深化了主题。另一个矛盾体的对立面来自莫里森,他为追求物质利益,获取财富而不择手段。在整个过程中,两个角色贯串莫里森行为的始终:感情的欺骗者和财富的掠夺者。然而,莫里森的行为是超出他自己的意识之外的。他的目的始终是财富,凯瑟琳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财富的象征。财富的占有欲望足以强烈到让他对自己的行为丝毫没有意识。他没有内疚,没有道德感,甚至不知感情为何物。除了他自己和财富,他意识里没有他物。财富对莫里森来说就像一面镜子,只有从镜子里,他才能看到自己,同时自己的镜像对他来说就是全部的世界和世界的全部。财富已经被他内化为对自己的认识,所以他对财富以外的东西才漠然到无情。从这个角度来看,莫里森既是整个悲剧的始作俑者,同时自己又是整个社会模式的牺牲者。在社会转型期,资产阶级作为新生者要想发展,必须有足够的资本为支撑,聚敛财富代替旧有的传统成为新的生存规则。在作品第四章提到莫里森的表兄是做股票生意的,因此也跻身于上层阶级。新的规则的无道德内化于莫里森,以至他对自己无耻的行为丝毫没有负疚感。事实上,莫里森和斯洛泼医生这两个角色虽然是一对矛盾冲突体,但他们之间却有许多相似点。作品的第一章中,提到医生有幸在27岁娶到这位富家闺秀 “似乎有点异常” [6]23。虽然詹姆斯没有明确提及医生在这桩婚姻中所使的手段,但文中对医生近似于狡诈的聪明的描绘,以及对医生与莫里森两次单独的较量的描写无不暗示:医生所谓的事业上的成功决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才干得来。所以医生一开始就识破了莫里森的伎俩,在与莫里森的较量中企图以深谙内情的过来人身份警告莫里森早日打消他的如意算盘。若论及与凯瑟琳的关系,他们一个作为父亲,一个作为情人,却显示出近似一致的冷酷无情。他们对财富,对地位的爱好也如出一辙。三、作品艺术形式表现手法的前瞻性朱刚编著的《新编美国文学史》第2卷把詹姆斯归为现实主义小说家的代表,并指出詹姆斯作品的现代性在于其“驳杂性和对话性”以及“内容和结构上的张力” [9]。《华盛顿广场》的基本主题是詹姆斯式的“道德问题”,表现单纯与世故,道德与金钱之间的冲突——通常是女性为代表的纯洁善良如何沦为无耻世故的牺牲品。但作为道德小说,这部作品不同于其他詹姆斯式的“国际性题材”小说,它的主要场景设在美国本土,主要人物也都是美国人。小说创作时期詹姆斯身居异乡,其中对广场的描写主要基于他对出生地的回忆,从这个角度说,《华盛顿广场》在取材和结构上体现出现实主义小说的特性。但同时,作为詹姆斯早期小说的代表,《华盛顿广场》体现了詹姆斯创作手法的前瞻性。“亨利·詹姆斯之所以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起在西方声名大震,被誉为心理现实主义大师,主要是因为他在小说的艺术技巧上独树一帜,开创了 ‘心理分析’ 的先河。他的早期作品基本沿袭传统的现实主义方法。不过,在他的后期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手法,如通过揭示人物的精细入微、隐幽曲折的内心活动来反映人对生活和外部世界的微妙感受的心理描写技巧在早期小说中也已见端倪。[10]” 如果聚焦女主人公的意识成长,我们会发现凯瑟琳是一个立体人物。詹姆斯将大量笔墨用于凯瑟琳长大成人后日渐丰富的心理世界,例如她表现出的对服饰的热爱其实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表达,以及小说结尾处她通过举止动作表现出的成熟自若。“在‘表现生活’这个层面上,詹姆斯超越了传统现实主义,不再停留在从金钱、地位、阶级和社会欲望等外部因素看待现实,而是将创作视线转向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并且坚信内心的真实应当成为小说反映的一个重要方面。这种从外部转向内心,从重情节向重心理描写的转向使詹姆斯成为‘心理现实主义’的奠基人。[11]”在与莫里森的爱情经历中,凯瑟琳同时认清了爱情和亲情的虚伪性。最后她拒绝莫里森复合的要求,保持了自己的道德品质和自身的完整性,从而表达了凯瑟琳作为新女性的觉醒和自尊。《华盛顿广场》是詹姆斯的早期作品,介于文学各派向现代主义转变时期。就其本身特点来说,詹姆斯重视内心真实,摒弃外部线索的方式,使他成为昭示现代意识流小说开始的人物。“亨利· 詹姆斯以《贵妇画像》为代表的作品的艺术成就以及由此显示出的艺术探索精神,奠定了他作为心理现实主义莫基人的文学地位…… 他的作品还不属于真正的意识流小说。他的小说既有保持了现实主义的传统的一面,又有反传统的革新的一面,体现了文学中新与旧的交替,这正是心理现实主义的重要特征。[12]”同时,“从1846年起到1915年止,詹姆斯从事创作的半个世纪正是小说经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各阶段而引向现代心理小说的时期。詹姆斯对传统的革新和对后世的影响主要在于他对小说人物心理的探索和对作品艺术形式的追求,而这两点恰恰是后来风行的现代主义小说最显著、最根本的特点。[13]”“在现代主义文学的新纪元尚未来临之际,詹姆斯的审美观和小说观无疑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和预示性…… 尽管詹姆斯在表现意识方面并不像乔伊斯和伍尔夫那样标新立异,但他的审美观和小说观不仅是对现代主义小说的一种预言,而且也为英国小说艺术的发展开辟了新的方向。[14]”整部作品清新隽秀,像一面镜子一样真实地再现了当时当地的上层社会生活,体现了詹姆斯对真实的理解:细节的真实以及人物的典型化。除此之外,作品的现代性还体现在各种表现手法上,比如它的叙事视角、聚焦结构以及象征手法等方面。小说的叙事者是隐藏的局外人,他对整个故事无所不知,并采取全知式视角给予读者先知的特权。在他的介绍下,读者可以洞察人物的各个侧面,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料。但这个叙事者没有把故事全盘和出,而是把故事沿着主线层层剥离。这样就设置了悬念,引人入胜,同时使读者站在一定高度,保持了与故事的距离,较为客观地看待整个事情的发生。得益于这种视角,小说在结构上呈现出聚焦式:道德问题是这部小说的中心问题,围绕这个问题有爱情、背叛、家庭等线索作为不同的矛盾体;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中心,在中心的辐射下,其他的线索都被寓于新解。象征手法的运用也从一个侧面点明了主题。比如文中人物姓名的寓意,汤森德(Townsend)可以被理解为“城市的边缘”(town’s end),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他的地位:始终作为一个主体文化的边缘人,竭尽全力试图融入主流文化。斯洛泼医生(Sloper)让人想起“倾斜、滑落”(slope),事实上他的道德也是随着他的残酷一点点滑落的。再如文中对医生家房屋的描写象征着一种权势,对斯洛泼医生来说,他要维持这种权威;对凯瑟琳来说,房屋是禁锢她的牢房,然而她一生都未能突破这种传统规范的束缚;对莫里森来说,是他全部的欲望所在,也是他一生的目标。医生家的客厅中有一面镜子,镜中世界与镜外世界的界线时常是模糊的,象征着道德界线的不明确。其他象征,如阿尔卑斯山谷中的寂静象征着凯瑟琳内心世界的荒凉,医生弃女儿离去表明父女在心理上感情上彻底决裂。结尾处凯瑟琳在阁楼上绣花,象征着她选择逃避的方式回归生活规范保持自己的道德。诸如此类的象征还有很多,也正是这种点滴的细节,让人在关注主题的同时,又体味到詹姆斯的弦外之音。四、结束语《华盛顿广场》是詹姆斯早期较有代表性的中篇小说,代表了詹姆斯的创作风格,体现了他对时代变迁的态度。在给同时代的另一位现实主义大师W·D·豪尔维尔的信中[15],詹姆斯说这部作品是纯粹美国化的,但是正是它的美国特色让詹姆斯更加感觉到现实中的美国社会细节生活的缺失。亨利·詹姆斯作为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以语言的精美雕琢细致入微地刻画上层社会的生活著称文坛。他的语言极富讽刺幽默,品读他的文字,使读者既深入其中尝酸甜苦辣,又超脱其外观浮华变化。他的心理现实主义一改关注外部真实的传统,注重人物内心的真实,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雏形。他的风格的阴柔与主题的深沉相得益彰,体现一种平衡的力量与美感。